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In Knowledge I Believe

【马鹿\粤糖\肖钱】Addicted to the Stars

陆婷第二次见到冯薪朵时,场面同她们初见一样戏剧性,焦点却和她们两个人无关。那会是在钱蓓婷的生日派对上,年轻的电影投资人意气风发,电影票房首周破亿,自然要大肆庆祝一番。陆婷自己没有参演那部片子,因着同钱蓓婷的交情被拉过来,不太情愿地跻身来宾之列。思南公寓酒店的别墅包场,深夜两点,觥筹交错,水晶吊灯如倒悬瀑布,映出一张张醉意迷离的脸,空气里全是酒精和荷尔蒙的味道。

 

陆婷眼见着钱蓓婷周旋在一众女演员中如鱼得水,不免翻了个白眼。刚想走过去提醒她搭在别人腰上的手别太露骨地下移,就见到孔肖吟面无表情穿过人群向她们走来。钱蓓婷愣了一下,手松开,下意识迎着她走过去:你怎么来了?孔肖吟不说话,也不笑,抄起吧台上放着的一杯曼哈顿迎面泼上去。泼完以后,特别冷静地把杯子放回吧台,转身就走。

 

当下一众哗然,钱蓓婷在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中僵硬着,往前走了一步又收回脚。陆婷问,要不要追?她咬牙切齿挤出一句:不用了,让她走。

 

有人从西装上衣口袋里掏出丝绸方巾,讨好般递过去。钱蓓婷没好气地一把抓过,擦发梢上滴下来的酒,捏住方巾的手指关节发白。相识日久,陆婷清楚钱蓓婷最厌恨被人看到难堪场面,于是自觉避开;她转身过去,看到吧台边上有个人,拈起那杯曼哈顿杯底的樱桃吃了起来。陆婷觉得好笑,盯着她看;对方留意到她的视线,慢慢抬起头,露出状况外的表情。

 

你还有心在这里吃啊。

 

呃,这杯是我点的。酒都洒了,我想最好还是别浪费这个樱桃。

 

冯薪朵,她听着这个名字,觉得熟悉,又记不起在哪里见过,只好礼貌地点头笑一下。正要自我介绍时,冯薪朵已经说出了她的名字。陆婷,我知道你。陆婷有点得意,自矜地抿着唇。她打量着冯薪朵托着杯子的手,骨架瘦小,干净白皙,涂裸色的指甲油。冯薪朵也在打量她,披肩发,大眼睛,嘴唇上有拘谨的笑意。两个人有种彼此欣赏的意味,但也都审慎地停留在远观的层面。

 

钱蓓婷重重拍她肩:我这样了你还有心搭讪?陆婷刚想解释,钱蓓婷看了冯薪朵一眼,阴沉的脸色缓和下来:原来是你啊。

 

怎么,你又认识?陆婷的心揪了起来。这个圈子里,和钱蓓婷认识的场合无非两种,不是在片场,就是在酒店。钱蓓婷刚刚受了挫,刘海湿漉漉贴着额头,眉毛无辜地撇下来,看起来颇有几分温驯的模样。她懒懒散散地点了点头,当然了,我还想介绍你们认识。隔了一会,才慢慢吐出下一句:她是我下一部片子的导演,我想让你签主演合同。

 

 

 

要是陆婷当时知道唐安琪就是另一位女主角,她是不会答应接下这部电影的。也不为什么理由,单纯只是害怕应对唐安琪这个人。

 

 

几个小时前,她们光顾着在思南公寓别墅里推杯换盏的时候,莫寒把唐安琪叫到她的制片人工作室,剧本推过去,说,没有人比你更适合这个角色。唐安琪顶着那张出了名的嘲讽脸,连剧本也不看一眼,轻轻动了下唇:我信。但我就问一句,赵粤在不在这个剧组?

 

莫寒一愣,心想她多半要推掉:赵小姐的档期,和我们剧组有冲突,恐怕……

 

唐安琪忽然就笑了:

她不在?那我接。

 

 

 

两位主演的合同签得都比想象中顺利。陆婷回家后才有心查了查冯薪朵这个人,她的履历同面容差不多青涩。初出茅庐的学院派导演,没执导过什么轰动作品,唯一能在网路上找到的一部电影,是她在日本映画大学的毕业作品。陆婷相信钱蓓婷和莫寒的眼光,这两人多半不会选错导演,抱着好奇心态,看了下去。

 

电影名字叫《群青日和》,八十分钟不到的短片,拍摄的是东京街头一群年轻人的日常生活。不刻意回避刺目的舌钉和纹身,也不猎奇地呈现街头斗殴的画面。她的镜头语言简洁干练,是一种全然的旁观者态度。影片起幅时是一片灿烂的青空,镜头推进才发现那是玻璃窗虚假的远景,一只连雀向着观众的方向振翅飞来,撞在窗上,镜头晃动,整个故事随着一团灰色的污迹缓慢晕开。日落的居酒屋和深夜的街道,站台长椅上依偎在一起的恋人,山手线呼啸而过,穿着皱巴巴T恤的年轻人站在一群西装革履的上班族之间,穿过昏暗的黎明,面容逐渐模糊。

 

埋藏了那么多会刺痛人的细节,这不是一部能让人笑着看完的电影。陆婷躺在床上的时候,想起冯薪朵对她笑着的样子,有些辗转反侧:这个人看起来温润又迷糊的样子,镜头里的世界却如此冷静决绝。

 

 

 

隔了几天,冯薪朵叫上陆婷和唐安琪一起吃饭,顺便给她们说戏。助理开车送陆婷过去,不巧遇上堵车。陆婷打电话给冯薪朵,说抱歉要迟到了。对面声音低低软软:没事的没事的,我们等你,你不要着急。然后又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凑近,说你晚点来呀我们正好二人世界。她听出是唐安琪。

 

陆婷说,嗯,不急。挂了电话,对助理说:快,再快一点。

陆婷进包间时看到唐安琪就想往回走,唐安琪斜斜地飞过来一个眼刀:呦,看到我就想逃啊?

 

不拍戏的时候,唐安琪对人多是一张面无表情的嘲讽脸,对着陆婷时格外生动一些,也格外喜欢欺负她一些。久而久之,陆婷养成条件反射,一见着这位好友就躲,娱乐圈因此传言两人不和,其实不全是这样。

 

陆婷眉毛很尴尬地蹙起来,在她们对面坐下。哪里,看见你惊喜得慌了神。

 

剧本先前已经看过了,坐下来又听冯薪朵慢声细语讲一遍。陆婷演一个自顾自孤独惯了的女高中生,遇见坏脾气的天使唐安琪,收集一段短暂的回忆,迎来一次漫长的告别。陆婷心想黑天使这种角色像是为唐安琪量身定制的,而主角……明明更适合赵粤。名字一出口,唐安琪的嘴角极轻微地往下耸拉:我和赵粤已经演过太多对手戏,筋疲力尽,不想再在戏里见到她了。

 

也是怪陆婷运气不好,这下遇到哪个唐安琪不好,偏偏是遇到同赵粤分手的唐安琪。两人眼神短短交汇,已经读出彼此的话:

 

这么大事情也不告诉我?

呵,告诉你又有什么用?

 

 

陆婷表情微妙:我这是来当赵粤的替代品?冯薪朵没听出她的言下之意,摆了摆手,说,不是的,我见到你第一眼,就觉得你应该是这部电影的女主角。

 

这话一出,唐安琪看向陆婷的眼神里笑意更浓。她们先前光顾着说戏,没怎么动筷,这时才开始开吃。这些年风水轮流转,小龙虾居然也登上酒店的大雅之堂。陆婷戴上塑料手套剥着虾,然后感觉唐安琪的脚从对面伸过来,在桌子底下撩她光洁的小腿。又来……陆婷怕冯薪朵发现端倪,很软地瞪了唐安琪一眼,眼神里有警告的意味;唐安琪歪一歪头,把警告当成辛香调料,吃完舔一舔唇,对着陆婷笑得妩媚丛生。她甚至还有余裕帮坐在身边的导演剥虾,见她自己笨手笨脚,就剥了虾肉码在盘子里推给冯薪朵;冯薪朵显然没被人这样照料过,受宠若惊地连说谢谢。

 

照顾可爱的小姑娘,应该的。

 

唐安琪浅浅一笑。她的体贴里一点一滴都渗着别人的影子,是被人细致爱惜过的那种言传身教。几个月前她给心情不好的陆婷过生日,独自拎着蛋糕上门,切蛋糕时还记得每切完一刀都用热水烫一下刀身,切出来精致整齐的三角,哄小孩似的让陆婷吃下去。

 

陆婷看着唐安琪凑在冯薪朵耳边轻声讲话,整个身子挨过去贴着她,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生的什么闷气,气鼓鼓喝一口冰镇矿泉水,险些呛到。

 

 

饭局结束,唐安琪撩得意犹未尽,提议送冯薪朵回家,被对方温言谢绝。她转手就勾住陆婷脖子,把她往自己车里带。陆婷心里叫苦连天,又不敢惹这种时候的唐安琪,一脸隐忍的委屈,冲冯薪朵挥手道别,认命地钻进副驾驶位置。

 

车门一关,唐安琪一手把着方向盘,一手摸上陆婷的大腿。陆婷一把抓住她的手:安琪,别闹了行吗?你跟赵粤到底怎么了?唐安琪把手抽回去,笑得凉凉的:没什么,不就是分手了啊。

 

陆婷也就没再多问,给助理发完短信,只一句:等会到我家吧。

 

直到进了陆婷的公寓,唐安琪的眼眶才敢红起来。到底是见过彼此最低落状态的密友,这种时候舍得卸下张扬的盔甲,但还是强撑着不肯落下泪。唐安琪抓着抱枕蜷缩在沙发上,陆婷坐在一边,由着她倚靠在自己腿上。她不太懂怎样安慰人,只能一下一下,轻轻摸唐安琪的头发,像是安抚小动物般顺着毛。

 

过了一会,唐安琪枕在她腿上的脑袋不安分地翻个身,喃喃道:饿了,想吃甜点。

 

又吃?我们才吃过晚饭啊。陆婷很嫌弃地撇一下嘴,刚想斥责她的贪食无度,转念又想到,其实唐安琪根本没吃什么。整场光顾着给冯薪朵剥虾,原来是掩饰自己没有食欲的郁郁寡欢。她轻轻推一下唐安琪肩膀,问:你多久没好好吃饭了?

 

唐安琪不吭声。

 

陆婷叹口气,掏出手机给她订外送的泡芙,海盐芝士蛋糕和巧克力布朗尼。她喜欢吃的牌子陆婷都一一存着,比唐安琪自己的助理还清楚。等候的时间里,陆婷起身去冰箱里拿果蔬汁,一人一瓶,先催着唐安琪喝下去,自己再慢慢喝起来。这时她随手刷开朋友圈,看到钱蓓婷状态时差点一口果汁喷出来。

 

 

一束黄玫瑰捧花的照片,配文只有三个字:对不起。

 

陆婷平时见惯了钱蓓婷如走马观花般换身边人,从没见过这般阵势,手都抖了一下。要不是看到地点是英迪格酒店,简直以为这位好友被人盗号。唐安琪凑过来看她屏幕,也是一脸见了鬼的表情。我听说上次她被泼酒的事情了……钱蓓婷这回玩真的?

 

陆婷很谨慎地思考了一下,说:不知道。

 

钱蓓婷和孔肖吟在归国航班上同座,分别自电影节和时装秀归来,还没有从戏剧性氛围里脱身。她们相识十分钟交换号码,落地后在机场共吃拉面。据说钱蓓婷那时已经心动神摇,墨镜掉到面碗里,在圈内传为笑谈。只是一方是名声在外的投资人,一方是模特,两人出双入对大家也并不当真,只当她又是遇上新鲜玩具。

 

这张照片底下二十多个赞,没一个人回复。陆婷等了半天,没看到孔肖吟回复。她有点幸灾乐祸地掷过去一条语音,问钱蓓婷:谁帮你选的花啊,品位这么差,不如早点辞退了。

 

那边回过来的声音恍恍惚惚:啊,你说花?我自己选的。被孔肖吟扔了。

 

 

 

那边厢孔肖吟扔完花,仍是一脸低气压:我要的又不是花。一桌盛宴空置,刀叉一动不动。钱蓓婷手指不安地叩击着餐桌,低声下气:那你要什么?

 

交往这么久,你从来不肯说出那三个字。

 

钱蓓婷逃避承诺已成习惯,情爱中一旦不自私,就深觉不安。眼下又到这种时刻,她的睫毛很轻微地颤动一下,说:对不起。

 

孔肖吟没再说话,站起身抓起手包:你知道我要听的不是这三个字。

 

钱蓓婷也跟着站起身。此刻经年日久养成的警觉感和失去眼前人的预感相互交战,喉咙里哽着说不出口的话。

 

孔肖吟,我……我……

 

这会孔肖吟很疲惫地抬一抬手,打断她:够了,钱蓓婷,你还要让我失望多少次。到底要到什么时候,你才……你才能懂我的感受?

 

她们这时对视,孔肖吟眼角有闪烁的泪,钱蓓婷眉间又蹙起来,偏偏谁也不愿意先服软。最终又是钱蓓婷留在原地,看着孔肖吟大步流星地走远,背挺得很直,脚步带着风。她心情郁卒,挥手让侍者开了瓶红酒,喝了几口后对着空气举杯。窗外是黄浦江畔星星点点的万千灯火,钱蓓婷一个人坐在露台沙发上,坐拥这座城市最好的夜景,和对面一个空荡荡的座位。

 

 

 

 

那她到底要什么?

 

钱蓓婷来剧组探班的时候,陆婷这么问她。钱蓓婷迟疑了一下,答道:她要……她要的是我给不起的东西。

 

 

这两个人也不是没有过风和日丽的时候。那时钱蓓婷出了机场就丢了护照和钱包,鬼使神差打孔肖吟电话,借住在她的家里。钱蓓婷骨子里爱好冒险,从来都容易被刺激的东西吸引。孔肖吟的美里恰好有一种离经叛道的风情。她的轮廓比一般人要深邃一些,看着桀骜不驯,生活中却是意料不到的居家。那几天孔肖吟给她烧咖喱饭,味道平心而论,比不得钱蓓婷吃过的那些,偏偏每一口暖到心里。钱蓓婷看着孔肖吟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,突然在某一个瞬间,觉得也许每天都过这样的生活也不错。

 

可惜也只是一个瞬间而已。

 

钱蓓婷安定下来没有多久,先是同当红歌手传出绯闻,又被拍到在夜店同女明星接吻。别墅派对上被孔肖吟泼一脸酒,那时已经自觉理亏。

 

背叛过多少次才能忠实相对,她还没有找到答案。

 

 

 

五月时冯薪朵的剧组正式开班。冯薪朵进了剧组,就显出一种控制狂的潜质。工作状态时,她把长发扎成马尾,戴一顶鸭舌帽,不满意的镜头反复重来。她对演员的严苛让唐安琪连连吐舌头:要不是你这么苛刻,我就要爱上你啦。要是在私下这么说了,冯薪朵一定会脸红;但是在片场,她只是拿起手上的剧本,轻轻敲了唐安琪的脑袋:讨好我也没用,休息完了,这段再过一遍。

 

剪辑样片的时候,大量镜头都聚焦在陆婷的手、穿着制服裙的下半身、唐安琪说话时的唇和脸上的痣。她不喜欢夸大事情,偏爱冷静地放大细节。摊开的课本、裙子的褶边、颤抖的睫毛、路边开到颓靡的紫阳花、衬衫领口和天边的云,黑色鞋尖踢开的小石子在路面上颠簸。

 

她用长镜头拍摄她们一路走过清晨寂静街道的场面——拍了整整六遍,每一遍微调机位——镜头刻意不拍到脸,只追踪走路时的姿态,若有若无的对白像是梦呓。

 

冯薪朵说:你们的相遇,就应该像一个梦。一个有实感和重量的梦,夏天午后会做的那种白日梦。你知道(她转向陆婷)这个梦迟早有结束的一天,但是(她又看向唐安琪)你要像当她不知道一样骗着她。

 

唐安琪歪着头,领悟得很快。反而是陆婷,总是过不了冯薪朵那一关,涉及到她的镜头总要重拍。她压力有点大,不禁慌了起来。冯薪朵叹一口气:你自己慢慢调整状态,先去拍几组空镜头。

 

 

陆婷刚出道时演的那部戏,同鞠婧祎合作,舆论炒得沸沸扬扬,最终成片剪掉近一个小时的关键镜头,情节生硬不知所云,评论界一片口诛笔伐。那时她尚且青涩,只懂在戏里浅浅地演一下自己;接下来和赵粤一起参演的片子又有些用力过猛。后来演技逐渐纯熟,知道什么时候该演自己,什么时候该演别人。她颠簸过一两下,就顺风顺水拿了最佳女配角。现在落到冯薪朵手里,镜头NG无数次,她又开始怀疑人生起来。

 

休息时陆婷整个人趴在桌上,下巴搁在台词本上:导演是不是特别讨厌我。

 

唐安琪坐在她身边,一手拿着自己的台词,另一只手很自然地摸陆婷的背,从肩膀沿着衬衫底下脊背曲线,指尖一路滑下去:哪里,我觉得她特别喜欢你。

 

唐安琪说这句话时并不是随口说说。冯薪朵在笔记本上画拍摄构图,作为布置场景和打光的参考,重要场景几乎精确到每一帧,分镜头脚本改了又改,以至于摄像师见到她拿起小本子就害怕。唐安琪有次无意看见,空白处最多的就是关于陆婷的速写,那些潦草线条勾勒出侧面和背影,她心下当即了然。

 

 

而陆婷笑了笑,说:怎么可能?

 

 

 

唐安琪的日常娱乐就是撩拨陆婷,每天过得倒也意气风发。工作人员纷纷对外爆料,说是这两位演员假戏真做,每天打得火热,逼得剧组人手一个墨镜。她这样的好日子,持续到赵粤来看她的时候为止。她什么都没有多说,唐安琪忽然就失去了撩陆婷的兴致,整个人安静下来,像一只焦躁而沉默的猫。

 

那天赵粤十分自然地走进剧场探班,唐安琪脸上有点挂不住:你来干嘛?

 

唐安琪只知道赵粤不在自己剧组,不知道她六月时就空降到了隔壁剧组。赵粤同戴萌搭戏,演一部大型青春奇幻电影。两边剧组取景地相距不远,两边演员和工作人员串班几乎成了例行娱乐。

 

赵粤看起来消瘦了,大概是为了新戏的缘故。她说:我想看看安琪你是不是一切都好。

 

唐安琪努力地笑一下,把手搭到陆婷肩膀上:我很好,你可以走了。

 

赵粤就微微偏过头,说,嗯。她临走时不忘对陆婷说再见,对冯薪朵说打扰你们了,客客气气地对剧组里的每个工作人员点头致意。

 

 

 

赵粤当初对唐安琪提分手的时候,也是这么平和的态度。她轻轻淡淡地说:安琪,我可能不能和你在一起了。唐安琪盯着她,问:赵粤,你是认真的吗?赵粤点点头。唐安琪也点了点头:如果你是认真的,那么分手就分手吧。

 

唐安琪相信赵粤做事一定有一个理由,但是赵粤不说出来,她就不会去问。她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决定,当时没有落泪,几天过去也没有。直到一个月后在陆婷的公寓里,被人摸着头发一遍遍笨拙地安慰,才蜷缩在沙发里小心翼翼地痛哭失声。

 

 

 

我和陆婷在一起了。赵粤第三次来看她的时候,唐安琪突然说,眼皮眨也不眨。

 

赵粤笑得很笃定:噢,那很好。陆婷照顾你,我放心的。

 

 

 

被点到名字的时候,陆婷并不在剧组,她正在家里闭门关灯看电影。冯薪朵前些天让她去看一些关于孤独的电影,找找感觉。其中一部是《在云端》。在人群中,你其实更孤独。机翼掠过几万英里的云海,一杯逐渐散尽热气的黑咖啡。陆婷看到一半,忍不住给冯薪朵打电话,开口时又是那句:是不是把我换成赵粤会比较好。她有种模糊预感,赵粤和唐安琪两个人站在一起,什么话都不用说,对视里已经能演一出爱恨纠缠的戏。

 

冯薪朵瞬间接话:不,主角就必须是你。

 

她说: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你吗?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,你站在人群中,像一头孤独的鹿。你看上去为自己的格格不入而暗自苦恼,却又不打算真的融入到身边的环境里去。

 

她又说:我觉得,那个时候我就……

 

陆婷等着她说下去,然而并没有下半句话。她压着心跳,说:你就?

 

冯薪朵说:唔,我就觉得你很适合来演我的这个故事。

 

陆婷想了想,四平八稳地回了一句:哦,谢谢。

 

 

 

 

六月的一天,剧组快要收工时,天开始下雨。唐安琪看到陆婷被冯薪朵叫过去,笑了笑,自己先走出去。助理匆匆忙忙跟上来,给她打伞,她摇头说不用了,你先走吧。唐安琪又走了几步,感觉头顶上空又被伞遮蔽,她头也没转:我说过了,最近想一个人静静,你不用跟过来。

 

可是你这样会感冒的。

 

声音传过来,不是助理。

 

她看到赵粤平静的脸。握着伞柄的手,朝着自己的方向靠近了一点。唐安琪低着头:你不要过来。赵粤没有动,但是也不后退:陆婷呢?她怎么不过来?

 

唐安琪想冷着声说话,但是面对的是赵粤,怎么也冷不下来。她听到自己声音里带着哭腔:不关你的事情。

 

她往前走,赵粤也跟着她走,伞安安稳稳撑在头顶。她们像是互相置气般走了一路,唐安琪不停下脚步,赵粤也不停下来。到了十字路口,唐安琪终于忍不住了,说:你只准到这里,不许再往前了。

 

赵粤说:好。那你把这把伞带着,回去不要被雨淋湿了。

 

她把伞柄塞到唐安琪的手里,唐安琪看着她:那你呢?

 

赵粤眯起眼睛笑了:我?我当然带了备用伞。

 

 

 

唐安琪同赵粤交往的时间里,几乎是被赵粤惯坏了。她出门时常忘记带伞,赵粤就总是带着备用伞。有时外出为了避嫌,两个人不能撑一把伞,赵粤就会在包里带上两把伞。唐安琪知道她永远是顾虑到自己的,只是想不到分手之后也是如此。

 

 

唐安琪想了想,没再推脱,接过了赵粤的伞。金属伞柄上还带着赵粤手心的体温,手掌附上去时那温度让她心脏颤栗,仿佛回到过去两人双手相牵的时刻。

 

 

她们在街角分开,这次赵粤没有跟上去,安安静静地告别了。走了几步,唐安琪想着赵粤会不会像以往那样,一直等在原地看着她走远,再自己往回走。但是她歪了下头,勾起自嘲的笑容,撑着伞继续往前走,没有去验证。

 

 

 

如果她回头的话,就会看到赵粤还是站在那里。

 

 

赵粤站在雨里,看着唐安琪的背影消失在拐角。她的包里没有第二把备用伞。她已经快要忘记为另一个人特意准备第二把伞是什么感觉了。希望安琪能尽快找到第二个赵粤。她这样想着,有点难过地笑了起来。

 

在马路口,赵粤扬手拦下一辆的士,对司机说出熟悉的医院名字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七月初,台风还未到来,这座城市已经陷入风雨。钱蓓婷约陆婷出来吃饭,名义上是好友叙旧,实际上是找地方倒苦水。

 

她顶着一张凄风苦雨的脸:孔肖吟连着两周,总共只回她三条短信一条line,每次都是寥寥几语。

 

陆婷一听就乐了:她没有拉黑你,那是爱你。

 

钱蓓婷和陆婷的交情,可以一直追溯到高中时期。放学时黑色宾利停在校门口,几乎没有人敢主动同钱蓓婷搭话,她自己性格开朗,倒是玩得很开。后来陆婷到上戏念表演系,遇到唐安琪,而钱蓓婷被父亲送到国外念影视项目管理。陆婷听说钱蓓婷在那段期间失去一个挚友,可是两人相隔一个大洋,安慰的言辞太过苍白。

 

过了几年,钱蓓婷回国,还是那副陆婷熟悉的样子,脸上的青涩神情却彻底变了。大概是一个人在孤独中浸泡了太久,罹患一种不够热闹就会死的病症。此后朝夕寻觅对象,从不考虑地久天长。

 

陆婷之前劝过她,她完全没往心里去,现在遇上孔肖吟,放浪形骸的生活方式被迫收敛一些。爱本该就是独一无二的事情。陆婷有点欣慰,拍着钱蓓婷的肩膀,就差摸摸她的头:还以为你学不会怎么正常地爱一个人,这不是在学起来了嘛。

 

 

钱蓓婷扁了下嘴:正常……什么算正常?我们现在就是说好互不干涉的关系。

 

 

钱蓓婷过去有一套简单粗暴的哄人方法,贵价香水高定时装和限量手袋,只要是觉得对方可能中意的,全部包下来送过去。往日里屡试不爽的手段,这次遇上孔肖吟,全部失效。孔肖吟自己常年秀场和杂志社两边跑,品牌赞助拿了不少,面对礼物眼皮也不抬一下,说:我不要。她不肯收礼物,也不肯接受道歉。

 

钱蓓婷问孔肖吟:你要怎样才原谅我?孔肖吟说:最简单的你为什么不肯给?

 

难道我们只有在你丢了护照和钱包的时候,才能像普通人一样心无旁骛地相爱?

 

钱蓓婷就不说话了。

 

孔肖吟看着她:如果你做不到对我专一,也没有理由要求我这么做。

 

说到做到,孔肖吟最近同沪上新晋时装设计师打得火热,对方公开发博称其为我的缪斯女神,又盛情邀请她为下一个服装系列拍片。这人比孔肖吟矮半个头,配图里他的手揽在孔肖吟的腰上,整个人贴得极近,孔肖吟也不避开,居然拍出一种小鸟依人的感觉。这些都不要命,要命的是孔肖吟转发了这条博,还带上一个意义不明的笑脸。钱蓓婷看到时,正是在开会间歇,当下硬是忍住了。回自己办公室落座后,一拳捶在靠背椅扶手上。

 

捶得太用力,她的手疼得厉害,手臂在抖,心脏在发颤。

 

陆婷简直要笑起来:哎呦,钱蓓婷啊钱蓓婷,这下你知道吃醋是什么感觉了?

 

钱蓓婷回想起来神色依旧郁闷,用手肘捅她:调侃我很有趣?你和你那个导演呢?

 

 

这下换陆婷郁闷了。

 

 

 

开班两个月以来,剧组几个主演吃过几顿饭,其中四顿是她和冯薪朵私下两个人一起吃的。虽然是两人独自用餐,但是全无一点浪漫氛围。冯薪朵跟她谈维尔托夫的即兴生活,谈罗西里尼的事实如此,谈在大学的时候上剪辑课,剪胶片电影——现在根本没有人拍胶片电影——用上同步器、修剪箱和铅笔,一点点卷过上千尺的胶卷,观察每一帧画面,去剪自己想要的东西。这样漫长而枯燥的事情,被她形容得像是等待一朵花开的时间。

 

 

陆婷听得很认真,也对冯薪朵讲她的过去。陆婷讲她是怎么认识自己的朋友们,讲她多么后悔当初没有在钱蓓婷身边安慰她,好友也不至于在感情上一路颓靡至此,讲她遇上唐安琪,讲她们如何一路扶持着彼此走过来。她见过唐安琪最阴郁的样子,唐安琪也见过她最失落的样子。冯薪朵听完笑了笑,说:看来你们一起拍这部电影再合适不过。

 

她说:从来没有人能独自把另一个人拽出深渊,也没有人能背负起另一个人的人生。能做到的只有陪在身边,慢慢同行。你能遇到她,真是一件……幸运的事情。

 

 

陆婷点点头:是啊,很幸运。

 

 

 

唐安琪听陆婷转述的时候,又是一脸嘲讽的神情。她说你这个人是不是傻,那个时候你说什么遇到我很幸运,应该把这句话留给冯薪朵。好好一个约会的气氛,全部都毁了。陆婷听到约会两个字,脸上就有点挂不住:能不能别一起吃个饭就想七想八的。我们就是喜欢探讨电影艺术,不可以吗?唐安琪嫌弃状:骗什么人,上次香港国际电影节,放到法斯宾德,是谁看到一半就走了?

 

 

 

陆婷对钱蓓婷说,有的人像是一个贝壳,坚硬的外壳下藏着软体动物。而冯薪朵……我觉得冯薪朵像是一个苹果,看上去很容易咬开,但是柔软的皮肉里面,裹着一颗坚硬的核。我怀疑,那个核是永远无法被触及的。

 

 

陆婷这么说的时候有点忧伤。她不知道钱蓓婷之后就很不负责地出卖她,把这个比喻告诉了冯薪朵。冯薪朵听完这个比喻,眼睛微微瞪大了一点,说,苹果?她怎么不说洋葱呢?嗯,不过我倒是挺喜欢林檎的。

 

 

慢慢悠悠吃完午餐,钱蓓婷看了眼手机,露出大事不好的神情:我忘了今天要回公司和莫寒谈档期了。你家小导演恐怕也在呢……

 

陆婷翻个白眼:什么我家的?

 

钱蓓婷家的车停在餐厅门口,司机早已等候多时。

 

 

 

 

莫寒早上看天气预报台风将至,习惯性给戴萌发短信提醒她记得带伞,出门注意安全。戴萌中午时才回她:你不要总是把我当小孩子好不好。她回:我关心你啊。戴萌这下秒回:你对每个人都这么关心吗?莫寒迟疑的时候,戴萌又发过来一条:你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制片人,就不要对我这么好,我会很困扰的。

 

莫寒又想了想,一条短信删删改改,没有按出发送键。

 

她约冯薪朵和钱蓓婷下午来工作室谈电影档期安排,钱蓓婷久久不至,她就和冯薪朵先敲定了初步方案。谈完了两个人一起进大厦电梯。冯薪朵从工作状态中短暂解除出来,很放松地站着,吹起了自己的刘海。莫寒看着觉得有趣。她平时一本正经惯了,此刻突然起了点逗弄的心思。莫寒慢慢凑近冯薪朵,冯薪朵不明就里,一步步往后退,不知不觉就被莫寒逼到电梯墙角。她这时伸手一撑,把人锁在自己怀里,另一只手掏出一张信用卡,两根手指拈着信用卡,就去撩冯薪朵下巴:喂,要不你来当我一个人的专属导演吧?

 

……哎?冯薪朵受了惊吓,一脸茫然。她先看了眼莫寒,又看了眼莫寒手上招摇着的信用卡,问:这是你的卡?

 

其实是戴萌的卡。但是说出来极其破坏此刻气氛,莫寒暧昧地笑着,伸手揽住冯薪朵,在她耳边压低声音问:不想要吗?嗯?

 

冯薪朵身体颤动,有点瑟缩的样子。莫寒尝到恶作剧的甜头,手一伸干脆把她搂进怀里,又重复一遍:不想要吗?

 

 

这时电梯到了底楼,门开了,陆婷和钱蓓婷两人站在门外。纵然想过会巧遇,也没有想过是以这种方式。莫寒转身时,刚好看到她们脸上万分精彩的表情。钱蓓婷毕竟经验丰富比较镇定,抬手作了个恭请的手势:你们继续,我们不打扰。

 

冯薪朵看到陆婷,眼睛瞪大了一下。

 

陆婷不说话,拽着钱蓓婷手腕就往回走。

 

钱蓓婷被拖着走了几步,挣脱陆婷站稳了。她的语气里有种安抚的味道:刚才肯定是个误会,莫寒又不是那种人。

 

陆婷有点烦躁地说:我知道。过了一会,她说:冯薪朵也不是那种人。

 

钱蓓婷双手一摊:那你这么生气干嘛?陆婷这下答不上话了,硬生生回道:我哪里生气了。

 

钱蓓婷眉毛很可怜地皱起来:没生气?你不知道你刚刚捏我的手,那个力道,差点把我捏断。

 

陆婷瞪着她,钱蓓婷脸上有促狭的笑意。

 

 

 

莫寒和冯薪朵走出电梯,两个人都有点尴尬。莫寒脸上表情变换,既不好意思面对冯薪朵,也不好意思面对自己,良久才开口:抱歉,是我的错……冯薪朵摆手,轻声说没关系,我还想谢谢你呢。莫寒有点诧异,刚想问为什么,手机震了起来,是戴萌。

 

对面语气慌乱急促:我刚才看到赵粤一个人去医院了……她最近一直偷偷跑出剧组……莫莫,我该怎么办,要帮她保密吗……可是万一……

 

大概在戴萌心目中,把秘密告诉莫寒从不算泄密。莫寒暗自叹气:还说自己不是小孩子。

 

她平稳地说:好了好了,不要慌,我听着呢,你慢慢说清楚。

 

 

 

 

陆婷那天和钱蓓婷分别时,没想过下一次见到她,会是在医院急诊室门口。

 

 

孔肖吟接受某时尚杂志社邀约拍一组大片,拍摄地点安排在外滩3号顶楼露台上。钱蓓婷上次被刺痛了一下,第一次尝到患得患失的滋味。她看着镜头对着孔肖吟横拍竖拍,暗暗嫉妒着摄影师,面上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:我刚好有空,顺路来看一下。

 

孔肖吟不对她笑,神色冷艳,眼神只看向镜头。钱蓓婷坐在工作人员拉过来的椅子上——她驾到拍摄现场时,杂志社的编辑都吓了一跳——双手抱胸,嘴唇往下抿,感觉自己像是失去了全世界的关注。

 

顶楼的风格外大,吹得孔肖吟的头发和长裙都在空中飘扬。摄影师嘟囔一声:台风要来了。他暂停手中的拍摄,示意助手把打光板抓抓紧,又让人去拿沙袋加固灯架。钱蓓婷站起身,迎着逆风,向孔肖吟的方向走过去。她本来只是想同孔肖吟说几句话而已。这时突然听到有人喊了声糟了,抬眼就看到孔肖吟身后的灯架倒下来。

 

 

她的瞳孔在这一刻收缩,紧张的心跳声淹没耳膜。

 

 

等钱蓓婷反应过来,她的肩膀和头上有种被钝器重击的疼痛感。灯架砸在她后背,倒在一边地上。孔肖吟被她抱在怀里,抓着她的肩膀,又不敢太用力,连声问她没事吧。钱蓓婷疼得说不出话来,很软地说了一句粗口:册那……

 

孔肖吟小心翼翼地去摸钱蓓婷的后脑勺,嘴唇都是颤抖的:你流血了,快去医院。

 

钱蓓婷这时才能确定,原来自己真的冲过去护住了孔肖吟。怎么会做这么傻的事?但是眩晕感压过了懊悔感。她靠在孔肖吟身上,闭上了眼睛。

 

 

钱蓓婷睁开眼睛时躺在救护车上。等她进了急诊室时,一众记者早已闻讯赶来,守在医院门口长枪短炮猛拍。

 

孔肖吟陪在她的身边,一只手紧紧攥着她的手,看着医生给钱蓓婷做紧急包扎。背上的外伤不深,但是头部稳妥起见,最好做个CT。怎么会磕成这样,太不小心了。医生边说边摇头。

 

 

陆婷赶到医院时,钱蓓婷刚被孔肖吟搀扶出急诊室门口。钱蓓婷头顶缠着白色纱布,刘海乱糟糟,看上去分外惨淡。陆婷吓了一跳:你还好吗?钱蓓婷这个时候稍微缓过劲来,说:你看我像是很好的样子吗?

 

孔肖吟说:没想到她会为我这么做。她脸上心疼混杂感动,比收到任何一件礼物时都更动容。

 

钱蓓婷轻轻捏了一下孔肖吟的手,苦笑着说:我也想不到。

 

陆婷走了以后,孔肖吟对钱蓓婷说:认识我以来,你好像一直在倒霉。以前是丢钱包,现在又是受伤……

 

钱蓓婷点点头打断她的话:是啊,我觉得我这一生的好运都用来认识你了。

 

 

——原谅我。

 

 

——我爱你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本以为第二天的头版头条都会被钱蓓婷负伤入院的新闻占据,结果偏偏有另一条新闻来抢了话题。有记者在医院蹲点时,拍到赵粤出入检查室的照片。赵粤的经纪人连夜发布声明:赵粤之前因为腿部疼痛去医院就诊,初步诊断为骨肿瘤,疑为恶性,这个月复诊,终于确定为良性。舆论哗然,立刻有人指出这可能是为了新戏炒作的缘故,但经纪人又陆续传上三张病例诊断单的照片。这下无人质疑,只剩惊愕。

 

赵粤本人只发了一条:知道不是恶性时,真是太好了。

 

唐安琪看到的时候,眼眶突然就红了。她思考良久,用小号回复了五个字:你这个笨蛋。

 

她的回复被淹没在万千祝福的留言里,瞬间消失不见。下一刻,她看到私信窗口跳动。

 

赵粤说:安琪,不如我们重新来过。

 

唐安琪回她:其实我们从来都没有真正分开,又怎么重新来过?

 

她放下手机又拿起。深夜三点,赵粤打她电话,声音听上去依旧平和:安琪,我一度以为,我不能陪在你身边了。那时候,我一直在想,如果有天不能照顾你的话,安琪该怎么办呢?

 

唐安琪笑了:傻孩子,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的。

 

赵粤有点委屈地说:可是你还是会忘了带伞。

 

唐安琪说:那是因为你会帮我带着。

 

她想了想,继续说:都怪你……这段时间我试过喜欢上别人,最终发现,不行……谁都不行,谁都不是你。都怪你让我觉得,不管怎样,你都不会离开我。赵粤,不管你发生什么事情,我也不会离开你的,懂吗?

 

赵粤说:我怕你太难过。但是现在我不会走了。

 

唐安琪说:嗯。顺便说一句,我没有和陆婷在一起。

 

赵粤不说话,良久才吐出一句话:其实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你和她在一起了。

 

唐安琪叹气:被你这么喜欢过,让我怎么再去喜欢别人?

 

赵粤低低地笑起来:那就一直喜欢我吧。

 

 

 

 

七月底,影片拍摄终于步入尾声。影片拍摄的顺序同剧本顺序刚好反着来,陆婷和唐安琪先前已经拍完最艰难的离别场景,前不久刚补上了两人初遇的部分。陆婷和她一对戏,念台词温柔到像说情话,让冯薪朵不得不多次叫停重来,就知道她八成同赵粤重归旧好了。

 

唐安琪心情好起来的时候,眼睛眯起,嘴角含笑,整个人像是阴云下透出的一缕阳光。陆婷很为她高兴:但是你的手能不能先从我背上拿下来。唐安琪摇摇头:不好。陆婷还在垂死挣扎:你就不怕赵粤吃醋?唐安琪很慵懒地去蹭她的脸,呼吸贴着她的呼吸讲话:哼,她要是会吃你的醋倒好了。

 

陆婷被撩得习惯了,手很自然地搭上唐安琪的腰:赵粤就那么放心我?

 

唐安琪笑了笑,在一片起哄声中放开陆婷:她是放心我。

 

 

 

 

剧组杀青那天,全员聚在一起吃了顿饭。陆婷越过人群,偷偷看向冯薪朵。在大家又哭又笑的时候,冯薪朵坐在角落里,帽子摘下,长发披散,冷静地看着眼前的热闹场景,好像一切都与自己无关。她的目光这时候淡淡地扫过来,正好撞上陆婷探询的视线。猝不及防的对视,两人都愣了一下,陆婷咽了一口水,对着冯薪朵远远举杯,用唇语说:

 

庆祝我们合作愉快。

 

冯薪朵嘴唇也轻轻动了下:合作愉快。

 

 

 

人群陆续散去之后,她走到冯薪朵身边,手按到她的肩膀上:现在你不是我的导演了,我可以直接叫你冯薪朵了。她没有管冯薪朵到底有没有同意,借着轻微醉意叫她的名字,低声问出口:冯薪朵,我想知道,你到底对我怎么想?

 

冯薪朵很缓慢地眨了眨眼睛:你吗?我只是……只是想找一个人来演绎我的故事,而你恰好很适合当主角,仅此而已。

 

 

合作愉快,仅此而已。

 

 

陆婷咬了下唇:好。她一点一点松开了按在冯薪朵肩膀上的手,手心底下微弱的颤抖似乎是她的错觉。

 

 

 

 

陆婷走到门口时,唐安琪站在那里等着她。她们小声交谈几句,唐安琪一把揽过陆婷:不可能,她一定很喜欢你,不然你再试一下?陆婷咬着牙:不试!

 

 

 

唐安琪挑了下眉毛:你说不试就不试?

 

她隔天就叫上了赵粤和钱蓓婷共商大计,钱蓓婷来的时候,又拖上孔肖吟。钱蓓婷最近明明已经伤愈,迟迟不肯拆下头上的绷带,像小孩子一样对孔肖吟撒娇。幸亏她们对面坐着的是唐安琪和赵粤,不然早就忍不了这种幼稚的秀恩爱行为。这几个人现在凑齐一桌,患上一种情侣都有的通病,看到自己身边居然有人落单,抱着恻隐之心和满腔无处放的热情,张罗着要帮陆婷追冯薪朵。

 

唐安琪倒是心知肚明这两人只是迟早的事情,但是觉得陆婷着急的样子分外好玩,偏偏不肯说出来冯薪朵小本子上的秘密。她凑在赵粤耳边小声说了几句,赵粤立刻板起脸,一本正经地说:对,我们要帮助陆婷。

 

怎么帮呢?

 

孔肖吟大手一挥:要不我们把陆婷和冯薪朵摁进一个被窝算了。唐安琪笑得往后倒,被赵粤抱在怀里。钱蓓婷一看就没认真听,光顾着看孔肖吟的脸,忙不迭点头:消音说得对!

 

都说恋爱中的人智商会直线下降,看来此言不虚。这四个人来看陆婷的时候,陆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。钱蓓婷最终跟她商定,电影首映礼结束后他们在游轮上开派对,那时候就是最好的告白时机。其他的不敢保证,论到如何把钱浪费得很惊艳,钱蓓婷在这方面数一数二。她对着陆婷拍拍掌,比当事人还兴奋:你看,到时候我先让记者都清场出去,再把游轮最高层甲板空出来,给你做个手势,你就带着她上去……等十一点的时候……

 

陆婷听着听着觉得有些不对劲:你怎么设计得这么周全?

 

钱蓓婷笑得微妙:本来想用来对孔肖吟告白的,可是现在不需要了,就让你用好了。

 

 

 

首映礼上灯光璀璨,陆婷面带笑容,同唐安琪并肩站在一起,被铺天盖地的闪光灯淹没。冯薪朵只接受了十五分钟的短暂采访,剩下时间都交给两位主演应对。唐安琪笑容甜美,心情愉快,甚至不忘记称赞女记者的耳钉很别致。陆婷满脑子想的都是之后的游轮派对,心不在焉地笑着,任由唐安琪搂着她的腰。

 

 

时间偏偏在等待时流淌得更慢。耐心耗尽之后,紧张感涌了上来。

 

 

 

暮色降临在浦江两岸,夜空中没有星星。晚餐结束,陆婷在游轮二层的大厅里焦虑地寻找着冯薪朵的身影。钱蓓婷已经对她示意过,天时地利已经齐全,这时偏偏找不到冯薪朵。她心跳一阵快过一阵,突然想起了什么,终于在吧台边角落里看到了她。

 

她拨开人群,朝冯薪朵走过去。

 

冯薪朵端着一杯酒——这杯不是金汤力,只是苏打水,她先解释了一番——问:有什么事吗?

 

陆婷伸手抓住她的手腕,深吸一口气:我有话要跟你说。

 

 

 

她拽着她的手腕,穿过人群,走上旋转的阶梯,两个人一步一步走到游轮顶层的甲板上。这里本来有一家露天酒吧,但是已经被钱蓓婷预先清场,此刻寂静无人,只有她们两个人和头顶上的那片夜空。

 

 

陆婷这个时候才松开手。

 

她看着冯薪朵,不说话,慢慢积攒勇气。冯薪朵很安静地等着,等了一会,弱气地说:嗯,你想说什么?

 

陆婷说:冯薪朵,接下来的话我可能只会说一遍。所以你一定要听好。

 

冯薪朵点点头。

 

陆婷盯着她的眼睛,说:你之前一直跟我说要演出孤独的感觉。其实我一直不是很明白,怎样才是孤独,也不知道你眼里的我到底是怎么样的。但是,刚才,就在首映礼过后,想到你和我之后的人生可能再也不会有交集……对我来说,没有一个瞬间能比那一刻更加孤独。

 

冯薪朵不说话。

 

陆婷说:冯薪朵,我不想要我的人生和你的人生,之后再也没有交集。

 

冯薪朵眨眨眼。

 

陆婷有点着急了:我不是说,以后还想当你的演员的意思!不是说当你的演员不好……我是想说,我不想只是做一个演员,去演绎你镜头里的故事。我想要……

 

她的头低下去,声音轻下去:我想要参与你的人生。

 

 

 

说完陆婷久久没有抬头,感觉已经用光十年份的勇气。她终于抬起头的时候,看到冯薪朵有点动容的样子,咬住唇:可是,唐安琪……

 

陆婷愣了一下:唐安琪?

 

冯薪朵看着她:可是,你不是喜欢唐安琪吗?

 

 

 

陆婷突然觉得自己用尽全力,打在了一团空气上。她抱住头:什么啊!我喜欢的一直是你啊!

 

冯薪朵这时还是很茫然的表情,忍不住露出了一点笑意:我也是。

 

陆婷嘴角抽动了一下:那你为什么不说出来?我觉得我们两人好像在演一部电影,而且是特别烂俗的那种。

 

冯薪朵思考了一下,说:如果让我来执导这部电影的话,我觉得现在应该有烟花,背景音乐选最烂俗的那种,衬托一下此刻的气氛,夜空中还应该有星星,和主角对视的镜头剪辑在一起。

 

 

陆婷把手伸到冯薪朵的眼前:你闭上眼,等一下。

 

她倒数三、二、一。

 

 

 

远处有烟花爆炸的声音响起。冯薪朵睁开眼时,礼花在暗蓝色的夜幕中绽开。

 

哇。她轻声感叹了一下,看着陆婷:可惜让夜空亮起星星的难度太大了。

 

陆婷笑了:你不要得寸进尺。

 


 

 

两个人手牵着手走下二楼时,钱蓓婷和唐安琪已经等在那里了。冯薪朵对陆婷说:我去感谢一下钱蓓婷。

 

陆婷点点头:嗯,谢谢她让我们认识。

 

 

 

冯薪朵走到钱蓓婷面前的时候,钱蓓婷露出一脸无奈的苦笑。她戳戳冯薪朵的肩膀:天呐,你这个人,自己表白不行吗,非要让对方反过来跟你表白。冯薪朵说:对啊,就是不行。我们第一次见面,我记住她,她没有记住我,这不是很不公平吗?

 

钱蓓婷说:你太记仇了,吓人。

 

冯薪朵笑了笑,不说话。

 

船舱外,夜色澄净如水。

 

 

 

 

那时钱蓓婷让冯薪朵看剧本,冯薪朵看完,说:不,我不要拍这么烂俗的青春爱情故事,从天而降的天使和高中生,太烂俗了吧。钱蓓婷不动声色:你要不要看看我帮你挑的主演再做决定?

 

她把陆婷的照片递到冯薪朵面前,看到对方眼里的动摇时,已经有了十拿九稳的胜算。

 

钱蓓婷继续加大筹码:我知道你讨厌人多的地方。不过下周末我办生日派对,陆婷也会过来,你要不要过来看一眼,就当为电影选角?

 

冯薪朵收下照片,说:好啊,反正我只是想找一个人来演绎我的故事,而这个人又恰好很适合当主角。


 

END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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